作為棺材的樹
村里的馬鐵匠,既會打鐵又會打家具,有一年正月初六,父親預備了兩包紅糖去找馬鐵匠。父親請馬鐵匠,不是讓他去打鐵,而是讓他以木匠的名義去家里打一副棺材。馬鐵匠問,給誰呢?父親說,還有誰?給我自己呀。馬鐵匠說,你幾歲了,不是屬虎的嗎,剛過四十吧?父親說,已經四十好幾了,黃泉路上無老少,有時候喝口涼水命就沒有了,而且眼下鬧災荒,說不定明天就被餓死了。馬鐵匠說,我看你起碼再活四十年,四十年之后壽木也四十年了,還不讓蟲子給操掉了?父親說,預備著總不會錯的,山上好點的樹越來越少了,誰曉得以后會是什么樣子。
馬鐵匠提著斧子、刨子、鑿子和墨斗等家伙,正月初八中午趕到了我家。馬鐵匠有點不情不愿,一是還在過年中,二是很少給這個年紀的人打棺材。但是馬鐵匠一進院子,看到房檐下堆著的幾塊棺材板,眼睛一下子就亮了。
父親喜歡任何一種活著的樹,只要看見那些樹隨風搖晃,他就很高興。燒炭,打床板,做家具,點木耳香菇,不過是被生活所逼。如果生活有著落的話,他肯定舍不得砍樹。每次無論砍什么樹,砍多大的樹,砍樹干什么,他心里都有說不出的疼痛,似乎砍在自己身上。馬鐵匠也喜歡樹,只是與父親的方式不同。馬鐵匠喜歡那些死了的樹,看到那些樹能在自己手下死得其所,他就十分高興了。比如有人砍了桃樹,讓馬鐵匠打幾把梳子,他就十分高興。他認為桃樹一旦被砍了,只有做成木梳子,給女人梳頭才是最好的歸宿。比如有人砍了梨樹,讓他打幾只箱子,他就十分高興。他認為梨樹無論是木紋、顏色還是味道,都適合打箱子,供小媳婦小丫頭裝一點針頭線腦的尤其有意思。
父親讓馬鐵匠來打棺材,準備的木料既不是橡樹的,也不是松樹的,而是柏樹的。柏樹長得慢,木質比鐵疙瘩還要硬,十年八年的木材根本打不成棺材。要想長到打棺材的時候,恐怕至少得等三四十年。柏樹活著的時候,上邊會結樹籽,樣子像大茴,味道也像大茴,所以大家經常用它煮肉。柏樹砍掉之后經過太陽一曬,便會散發出一股子用大茴燜肉的味道。馬鐵匠笑瞇瞇地說,你終于把它們砍掉了?馬鐵匠歡快地架起了棺材板。對著柏樹干活的時候,馬鐵匠才會感覺自己既是一個鐵匠又是一個木匠。
柏樹除了長得慢之外,不好打家具,不長香菇木耳,不長什么果子,不開任何花,當柴火燒吧,破不開,燒不爛。但是柏樹壽命長,耐干旱,而且又四季常青,在城市里是有用武之地的,主要用以象征萬古長青。在烈士陵園,在黃帝陵,在孔子廟,必定會有柏樹的,都是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地活著。
我們村里歷史上有三棵柏樹,全部長在老太奶的墳頭上。我聽父親說,那三棵柏樹是他五歲那年栽的。父親在老太奶墳頭上栽柏樹的時候,他還是一個剛剛可以爬山的小毛孩子。那是春天,父親隨著我爺爺去給老太奶上墳,他不曉得從哪里弄來了三棵小樹苗子,像三根草,扒開泥巴,栽在了墳頭上。當時我爺爺問他栽樹干什么呢?父親說,陪老太奶玩呀。我爺爺說,為什么不栽幾棵別的樹?栽柏樹有什么用呢?父親當時的回答,讓我爺爺吃了一驚。父親說,柏樹長大了,可以打棺材。我爺爺說,給誰打棺材?父親說,還有誰呀?給我自己。我爺爺說,你才五歲呢。父親說,等我長大了,樹就長大了,打棺材要好大好大的樹對吧?
三棵柏樹長到四十年的時候,已經有盆子那么粗了,足夠打一副好棺材了。
我們縣城有個當官的,據說是個副縣長,家有八十多歲的老父親,本來想買一副水晶棺材——水晶棺材不會腐爛,而且非常好看。但是他老父親死活不同意,說水晶冷冰冰的,自己有風濕病,躺在里邊腰腿不舒服,棺材既然要埋在土里,像種洋芋種苞谷一樣,還是木頭的比較好。所以副縣長把方圓幾百里都找遍了,烈士陵園里的那些柏樹不敢砍,最后相中了我家的三棵柏樹。副縣長找到我的父親,一開口就是兩百塊。父親不作聲。副縣長又加到五百塊,父親還是不作聲。副縣長咬了咬牙,開出了三千塊,說可以抵幾兩金子了。被副縣長纏得不行,父親說,你別說幾兩金子,就是幾根金條,我也不能賣。副縣長說,為什么,不就是三棵樹嗎?父親說,你看它們是三棵樹,確實是三棵樹,但又不是三棵樹。副縣長說,別那么玄乎,不就是圖錢嗎?我給你六千塊吧,平均一棵兩千塊。父親還是搖搖頭,說你曉得它們是誰嗎?它們是我自己!誰會把自己賣掉呢?副縣長說,樹就是樹,就是長在墳頭上的樹。父親說,我五歲的時候把它們栽在那里,它們的根已經扎到老太奶的身子里了,每次看到它們站在那里搖啊搖,我就把它們當成自己了。
多年之后,父親告訴我,你想想,錢多少都是可以賺的,但是自己永遠不可能回到五歲,從頭再栽三棵柏樹了。
父親決定砍下三棵柏樹,是下了很大決心的。原因是有一個瞎子,跑到我們家要飯,家里人都沒有東西吃了,哪有東西給瞎子吃呀。瞎子很生氣,掐著指頭說,你過不了年。瞎子原來是一個算命的,當時人人的愿望就是有飯吃,所以每次瞎子一張口,人家就說,用得著你算嗎,我自己的命自己就會算,明天照樣吃不飽肚子。沒有人算命,瞎子就淪為要飯的了。但是半年前,瞎子給一個人義務算了一次命,說人家吃不上當年的新麥子,那個人說,我家地里的麥子顆粒無收,當然吃不上新麥子了。說是這么說,那個人還是心發慌,在麥子剛剛壯漿的時候,就跑到縣城從別人地里割了一捆麥子。麥子還沒有熟透,磨粉搟面肯定是不行的,所以他打了半升麥粒子,煮了半鍋麥子稀飯。當他端著碗,一邊從廚房向外走,一邊得意地說:“誰說我吃不上新麥子了!”話音剛落,從房檐上掉下一片瓦,正好砸在他的腦門上,一下子把他給砸死了。
父親明白,瞎子說的也許是氣話,但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,于是決定給自己準備一副棺材,也算是沖沖霉頭。
砍樹前,父親呼呼嚕嚕地抽著煙,坐在樹下嘟噥了大半天。嘟噥的基本就是幾句話,我對不住你們,我栽你們的時候有言在先,是要給自己打棺材的,我四十好幾的人了,說大也不大,說小也不小,兩顆牙齒都掉了,半邊頭發也白了。那天下午,村里下了一場很大很大的雪,把整個山坡全部給蓋住了。天冷的時候砍樹是最好的,樹比較結實,不會裂縫。父親認為那是天意,回家把斧子反復磨了磨。父親從來沒有那樣磨過斧子,一邊磨一邊用手試著鋒刃,試著試著,大拇指被割出幾道口子,血流下來把磨刀石都染紅了。父親提著斧子來到樹下,抬頭看了看樹梢,跪下來磕了幾個頭。不曉得父親在拜老太奶,還是在拜樹。父親說,我把斧子磨快了,砍得會利索一點。說著,揚起斧子,不到兩個小時,就把三棵柏樹砍好了。
馬鐵匠為父親打棺材的那幾天,總是笑瞇瞇的,而且兩眼放光,感覺他面對的不是幾塊棺材板,而是自己奶子結實、屁股渾圓的女人。無論錛、刨和打鉚,他都非常體貼。馬鐵匠有時候嘖嘖地自言自語:太硬了!世上有這么硬的木頭嗎?會不會是一塊鐵疙瘩?有時候搖搖頭自言自語:太過癮了!真是太過癮了,這輩子不枉為木匠也不枉為鐵匠了。
有一天,父親挑水經過,馬鐵匠正在給棺材板拋光,他喊住父親說,你站住讓我看看!馬鐵匠像不認識父親似的,死死地把父親渾身上下掃了一圈。馬鐵匠對父親說,我在想,你睡在這么好的棺材里,尸骨起碼一百年是爛不掉的,恐怕要做神仙了,我這輩子還沒有見過神仙,神仙原來就是你這個屁樣子。
馬鐵匠平時打一副棺材,最多需要十天工夫,那次花了二十多天。年已經過完了,早到二月天了,冰雪開始融化了。父親有些著急,總是不安地圍著馬鐵匠。馬鐵匠說,你不要催我,一看到這些家伙,我心就嘭嘭地跳,我與自己媳婦睡覺也沒有這樣激動過。父親說,說明什么?說明你是個好木匠。馬鐵匠說,我僅僅是個好木匠嗎?應該還是個好鐵匠吧!
棺材打好的那天,馬鐵匠有些戀戀不舍,這里摸摸,那里拍拍,嘆著氣說,以后再不會有了。父親說,我們村里誰家沒有棺材呀?馬鐵匠說,柏樹棺材有嗎?如果放在幾十年前,我也栽幾棵柏樹,但是現在老了,來不及了。
父親從幾棵漆樹身上割了一水桶的漆,把棺材里里外外地染了染。父親每染一遍,放在太陽底下曬干一遍??偣踩玖宋灞?,曬了五遍。正是二三月間,天氣十分好,棺材放在太陽底下一曬就散發出十分好聞的味道,在整個村里都能聞到那股味道,害得大家不停地流著口水說,誰家用茴香煮臘肉了——那可是家家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年代啊。而且招來一群蝴蝶,朝我家的院子飛,有紅的,有黑的,有藍的,多數是白的,像一只只前世的精靈在房檐下翩翩起舞。蝴蝶在村里是不叫蝴蝶的,叫洋葉。它們趴在棺材上扇動翅膀的時候,真像一片片被風吹動的葉子,感覺木頭又活過來了似的。
父親看著完全打好的棺材,拍了拍,似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,呵呵地笑了。
我媽看父親得意的樣子,就說,是棺材,你以為是家呀。父親說,它是這輩子的棺材,不就是下輩子的家嗎?我媽氣呼呼地說,那是你一個人的家,我們這些人哪有家呀!父親明白我媽的意思,便笑著說,我們一起死,就一起裝進去,下輩子還是一家人。我媽說,如果不一起死呢?父親說,誰先死就歸誰好了。那句話說完不到一年,我媽就去世了。我媽下葬的時候,馬鐵匠也來了,他拍了拍棺材,摸了摸棺材,又看了看我媽,然后抹著眼淚說,這個女人真有福氣。
在柏樹之下,最不容易腐爛又不容易裂縫的只有橡樹了。我媽去世之后的某一年冬天,父親去山上砍了幾棵大點的橡樹,依然在正月把馬鐵匠請了過來,準備重新給自己打一副棺材。馬鐵匠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,用了八天時間把棺材打好了。父親十分消極,經常坐到我媽的墳頭嘟囔半天。父親一會兒說,我在你的墳上栽了柏樹,它們長得太慢了;一會兒說,我給自己又打棺材了,是橡樹的。
也許又是天意吧,隔了幾個月時間,村里殺豬佬的兒子,放牛的時候遭到了雷劈,同時劈掉的還有我家的核桃樹。按照規矩,那么小的年紀,用席子卷起來隨便埋在哪塊莊稼地里就行了。但是殺豬佬卻攔著不讓埋,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,我兒子十幾歲了,雖然沒有成家立業,你看他都長胡子了,應該有一副棺材了。殺豬佬那天晚上一身酒氣,提著一把殺豬刀沖進我家院子,說我要殺豬,是你叫我來殺豬的吧?父親說,我家還是豬娃子,怎么能殺呀?殺豬佬說,我想殺的就是豬娃子。殺豬佬趔趄著,朝自己手指頭刺了一刀子。父親看到血順著刀子向外噴,說豬在圈里,你想殺就去殺吧。殺豬佬說,誰說豬在圈里?豬明明在我手指頭上。殺豬佬說著,又朝自己手指頭刺了一刀子。父親說,你到底是真醉了,還是有別的想法?你家兒子是雷劈死的,又不是我劈死的,你纏著我干什么?殺豬佬說,因為你有棺材,他是一個大人了,村里的大人誰沒有一副棺材?父親才明白,殺豬佬是沖著那副棺材來的。父親說,你別發瘋了,要棺材你明天抬去吧。
拖了好長一段時間,父親再沒有打棺材了。一是父親沒有好心情,二是父親實在找不到像樣的樹了。有一年大年三十下午,父親把燈籠掛好的時候,剛剛轉身呢,燈籠突然掉下來,把他的頭砸出一條口子。父親覺得太意外太不吉利了,意識到不預備棺材不行了,于是傷口還沒好透,他就提著斧子上山了。沒有太好的橡樹可砍了,只好準備砍兩棵松樹,但是跑到山上一看,秀了多年的兩棵松樹突然不見了。那些年,無論是做床板賣椽子,還是點香菇木耳,都是村里人的主要生活來源——孩子上學沒錢了砍一棵樹,沒有油鹽了砍一棵樹,婚喪嫁娶再砍幾棵樹。所以,樹不僅僅少了小了,有些一夜之間就失蹤了。
父親空著手回到村子,一進村子就罵:那是留著打棺材的,難道誰家死人了?殺豬佬說,我們沒有偷呀,我們沒有上過山。馬鐵匠說,你到我們家樓上樓下看看,有沒有你們家的樹?我看不是村里人干的,恐怕是城里人干的,城里人現在什么都偷,別說兩棵棺材樹了,連現成的棺材他們也會偷的。
父親最后一次專門為棺材而栽的樹,不是柏樹,不是橡樹,不是松樹,而是泡桐樹。他沒有在山上栽,沒有在墳頭栽,沒有在地邊栽,而是在自己家院子里栽。馬鐵匠問,你栽那種樹有什么用?燒柴太泡了,做椽子太脆了,點香菇木耳根本就不長。父親說,它有一身的毛病,但是它也有個長處。馬鐵匠問,樹葉子可以擦屁股?父親說,沒有辦法,只有它長得最快,長得太慢的話,我早就死了。
泡桐樹當年就長到一人多高,五六年就長到盆子粗了。有了那些泡桐樹,父親并不急,又秀了好幾年。因為泡桐樹特別輕,特別軟,刨起來容易,打鉚也容易,馬鐵匠用了七天時間,就把棺材打完了。父親割了兩水桶的漆,總共染了五遍。那副棺材抬起來輕飄飄的,但是看上去是油光閃亮的,人往前邊一站,能看到自己的影子,用手拍一拍,發出的聲音十分柔和。馬鐵匠走的時候,父親說,你不拍一拍?馬鐵匠說,又不是柏樹棺材,有什么好拍的。馬鐵匠轉回身,輕輕地拍了拍,又拍了拍,然后笑了。馬鐵匠說,拍著柏樹棺材的時候,像拍著一個男人的肩膀,拍著泡桐樹棺材的時候,有點像拍著一個女人的屁股。
父親說,以后哪怕親娘老子死了,這副棺材我也讓不起了。
留住故鄉的樹
每次回家,大門多數是虛掩著的,那種虛掩著的感覺真好。每次推開大門,大門就吱嚀一聲。只有木門才有那樣的聲音,城里的防盜門全是鋼板的,關上或者推開,哐當聲冷冷的,而且十分刺耳。我家的大門純粹是橡樹的,一扇估計有三尺多寬,兩寸多厚,而且由一整塊木板做成的。那么粗的樹,除了在幾座寺廟里遇到過,即使在一些原始森林也為數不多。
因為夜不閉戶,什么門都是一種裝飾,除非出遠門的時候,才掛一把黃銅鎖在上邊。我提醒父親,那種黃銅鎖非常簡單,隨便拿鐵絲捅一捅就開了,還是換一把大鐵鎖吧。父親說,人家要偷你,換一把拳頭那么大的鎖都沒有用處,什么鎖都是鎖君子,不鎖小人。所以塔爾坪的大門,用得最多的不是守家護院,而是被卸下來,平放在大木桶上邊,殺豬。把豬按在大門上邊,放血,刮豬毛。每一家大門上邊多多少少都沾有豬血,據說沾一些豬血,反而是好事情,可以辟邪。
我小時候最喜歡的游戲,就是挨家挨戶地從人家門縫中朝里看,大部分時候是什么也看不到的,少數時候會看到小媳婦掏出白花花的大奶子在喂孩子,偶爾也能看到一些大丫頭在光天化日之下,脫光衣服坐在院子中間洗澡。塔爾坪每家每戶的大門上都會有幾條縫,兩扇門中間的那條縫最寬,旁邊還有一些炸開的小縫。每天放學之后,幾個小伙伴要舉行撒尿比賽,誰尿得最遠,中間那條大縫就歸誰。每次下課的時候,我就趴到小河邊咕咕嘟嘟地喝水,喝完水一直憋著不上茅司,也就是廁所。我基本是第一,可以從小河這邊尿到小河那邊,每家每戶最寬的門縫自然就歸我了。所以,我看到的總比別人多,其他人只能看到一條白光,而我看到的是一道白一道黑,有時候還會看到一道紅。
挨家挨戶地看過去,日積月累,誰他姐的屁股大,誰他媽的奶子大,都是一清二楚的。唯獨我的姐姐,他們誰也沒有看到過什么,因為我家的大門是沒有一條縫縫的。
關于為什么沒有縫縫,父親說,還能有什么原因?做門的樹如果太小太嫩,經風經雨就容易炸縫縫,如果是大樹老樹,即使用來殺豬,照樣是沒有縫縫的。父親告訴我,兄弟幾個分家的時候,我們分到了三間房子,他在方圓幾百里的山上跑了一遍,把最大的一棵樹砍回來,為自己換了一副大門,算是另立了門戶。
當年的塔爾坪,深山里都是合抱粗的大樹,樹林子中間有成群的錦雞、老鷹、野羊、麂子、獐子、果子貍,當然還有大灰狼。在我上小學的時候,經常遇到老鷹抓錦雞,老鷹自己吃不完就讓給老鴰。老鴰容易得瑟,每次吃大餐的時候,大家一齊伏在地上哇哇大叫,我們循著它們激動的叫聲,拿著棍子把它們趕走,就能撿回半只錦雞。樹林子里還有野豬,大得出奇,多得出奇,經常黑壓壓一片,像游行示威的隊伍一樣,明目張膽地從山上經過。每到秋天,縣武裝部會發槍讓大家打獵,不然莊稼就被它們糟蹋光了。有一次,大家把七八頭野豬圍在山上,拿著幾桿槍放了幾槍,沒有想到給野豬撓了癢癢。野豬又蠢又莽撞,一旦被逼急了,朝著人撲過來,比狼還要兇猛。當時父親也在其中,來不及逃,只好爬上一棵碗口粗的樹。沒有想到野豬牙齒更厲害,三下五除二就把樹給咬掉了大半邊。父親幸好懷里抱著槍,里邊還有一顆子彈。萬分危急之時,父親頂著野豬的頭,嘭地補了一槍,把野豬給放翻了。
父親死里逃生,就開始研究自制獵槍。爺爺留下來幾桿槍,解放之后全部藏了起來,陸陸續續拿出來之后,全部生銹了,槍栓拉不開,槍眼給堵住了。父親找來鋼管子,自己摸索了兩個月時間,制作出了第一桿獵槍。父親制作的獵槍和武裝部的差不多,只是槍托槍栓十分大,槍膛十分深,槍管子也有搟面杖那么粗,像鳥槍那樣也是打散彈的。我沒有見過正規的子彈,但是見過父親制作的散彈,除了火藥之外還有鋼珠和鋼條。鋼珠是從架子車上拆下來的,鋼條是用鋼絲截出來的。
父親扛著自制的獵槍滿塔爾坪地吆喝,讓人上山去打野豬。因為上次被嚇著了,有人說,你的槍能和國家的比嗎?國家的槍是在軍工廠制造的,是能上前線打鬼子的。父親說,國家的槍打仗比我厲害,那是因為打人,上次你們看到了,對野豬來說球用不頂。有人說,你的槍關鍵時候打不響怎么辦?我們就要被野豬給啃掉了。父親裝好火藥,裝好滾珠,又裝了幾根兩寸長的鋼條,說我可以試給你們看。
當時我被學校選為代表,要去縣上參加珠算比賽。父親說,我們家出大人物了,我要為我兒子送行。他高興地扛著一桿新槍,隨著我走到村口,東瞄瞄,西瞄瞄,卻遲遲不見他扣動扳機。我說,你這槍是玩具吧?會不會打不響???父親嘿嘿一笑,說怎么會呢?既然為你送行,你說打什么就打什么,保證百分之百。我說,你打野豬吧。父親說,打野豬要守半天,怕是來不及了。我說,你打喜鵲吧。父親說,喜鵲飛得太快了,怕是打不住的,而且喜鵲是好鳥,打死是不吉利的。我說,你就打樹吧。父親說,打樹有什么意思?樹又不能煮著吃。我說,電影里為人送行,都是朝天上打的,那就朝天上的白云打一槍吧。父親說,這不是放空槍嗎?火藥、鋼珠和鋼條是很金貴的。
隔壁的男人正好追著一頭豬竄了過來,對著父親罵道,你家的畜生是野的嗎?好好一塊苞谷讓它給啃光了,你得賠吧?父親說,賠什么?隔壁的男人說,當然是賠苞谷,難道賠命嗎?父親說,它吃了你家的苞谷,肯定是長肉了,我賠肉給你吧。父親說著,端起槍,輕輕一扣扳機,只聽到嘭的一聲,我們家那頭豬翻了幾個跟斗,哼都沒有哼一聲就死掉了。父親對我說,怎么樣?厲害吧!趕緊去拿個獎狀回來,我煮一鍋肉給你接風。
大雪封山是打獵的好時光,大家憑雪地上的腳印子很容易發現獵物的蹤跡,然后幾個人端著獵槍在關鍵的地方守著,幾個人順著腳印子一邊吆喝一邊朝前趕,就能把獵物直接趕到槍口上。開始幾年,每年都能打一兩頭野豬,每家可以分一些野豬肉,后來大樹一棵一棵地消失了,獵物也隨之越來越稀少了,連野豬都變成了保護動物。如今錦雞還有一些,老鷹沒有了,野豬還有一些,珍惜動物不見了,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。
我告訴父親,我數過大門上的木紋,應該有兩百多條,也就是有兩百多年,說明我們家這塊門板是用兩百多年的大樹做的。父親說,所以呀,太陽能扳得過它?水能泡得軟它?蟲子能咬得動它?別說炸一條縫縫了,你用斧子試試,恐怕破也破不開吧?
我確實數過我們家大門的木紋,最多的一次數出了二百二十二條木紋,如果加上大門本身的歲數,可以斷定,我們家的大門應該將近三百年了。有幾個文物販子,認為它已經成了文物,于是找到父親,有出五千塊的,有出一萬塊的,也有出兩萬塊的,死活想買走我們家的大門。父親總是一句話,不賣。父親說,砍掉那棵樹之后,腸子都悔青了,如果那棵樹依然活著,差不多三百歲了,塔爾坪如果有一棵樹開枝散葉三百年那該多好啊。
在封閉的年代,無論是長果子,蓋房子打家具,還是燒火做飯,夠吃夠用就行了。那時候樹就是樹,都能好好地活著。塔爾坪通車之后,樹似乎已經不是樹了,衡量的標準直接變成了錢,無論什么樹有點利用價值的,都被源源不斷地砍掉了,最初是賣木炭,后來直接賣木頭,再后來是賣木板,再再后來是賣香菇木耳,慢慢就只有樹孫子已經沒有樹兒子了,最后各種各樣的樹都慢慢地消失掉了。
如今,我們村里剩下一種樹還活得好好的,那就是顯得無比孤單的核桃樹了,原因是核桃越來越值錢了。
村口有一棵大核桃樹,有什么事兒大家就聚集在樹下。村口那棵核桃樹長得又直又高又粗,枝丫夠不著,爬又爬不上去,想摘幾個青殼核桃剜剜不行,想上去掏個喜鵲窩更不行。樹上的喜鵲窩有篩子那么大,喜鵲跑出來黑壓壓一片。有一次在核桃樹下放電影,好像是《紅高粱》,電影里嗩吶一吹,喜鵲以為真有人在結婚,便一股腦兒地飛出來,喳喳地叫個不停,把電影里的聲音都給遮住了,大家什么都沒有聽清,只曉得“我爺爺”在高粱地里把“我奶奶”的褲子給脫了。
最讓我生氣的,是每次往樹下一站,頭一抬,喜鵲就朝頭上拉屎。所以我拿著竹竿子,想把那個喜鵲窩給捅掉,除了報仇,還想捅幾個喜鵲蛋下來。我還沒有跑到樹下,父親一把奪過竹竿子,朝我抽了過來。父親說,喜鵲是專門給人報喜的,哪里是隨便欺負的?我說,它朝我頭上拉屎。父親說,你不站在下邊,屎能拉到你頭上?我說,大家都站在下邊,它就往我的頭上拉屎。父親說,你在下邊都想干什么?人家畜生也靈醒著呢,那么大個喜鵲窩如果讓你捅掉了,它們去哪里睡覺?我說,村里的樹多著呢。父親說,其他的樹小,能承受得起嗎?它們分到幾個樹上,那不就分家了嗎?再說了,為什么這棵核桃樹長得好,每年核桃結得稠?因為喜鵲的屎呀尿呀撒下來,在上肥料呀。我說,原來這樣啊。父親說,當然了,喜鵲把屎拉到你頭上是你有福氣。
有人準備燒紅磚蓋房子,把大核桃樹四周掏空了,樹根被挖斷了,傷了元氣,一蹶不振,枝椏慢慢地死了,樹心爛出一個大洞,常有黃鼠狼出沒,是父親把它救活的。
父親第一件事兒是從山上挖土,挑下去填那個大坑。有人說,我挖的坑關你什么呀?用得著你來填?父親說,下雨積了那么深的臭水,人掉進去淹死了你要負責的。父親說過不久,真有一個孩子掉進去差點給淹死了。有人說,你不會是圖大核桃樹吧?你就是把它救活了,老枝老椏的也結不出核桃了。父親說,大家都是它看著長大的,它好像還有一口氣呀。父親整整挑了半個月時間,把那個大坑給填平了,又和了一堆泥巴,里邊加了牛糞,灌進了那個樹洞。泥巴開始灌進去的時候,從里邊逃出兩只黃鼠狼,巴掌那么大小,是剛剛出生的。父親還把大核桃樹上有疤的、有縫的、爛了的地方,全用泥巴糊了一層。有人說,你這是干什么呀?父親說,我這是給它包扎傷口。有人笑著說,你以為你是醫生呀?
父親的辦法十分有效,第一年春上,風一吹,雨一下,大核桃樹就抽出了新芽芽,不多,但是挺有生氣的。第二年,第三年,芽芽開始瘋長起來,不幾年又長成了枝繁葉茂的大核桃樹,自然慢慢開始長核桃了。起初能打十斤八斤的,后來就超過一百斤兩百斤了,有兩只喜鵲不曉得從哪里又冒了出來,在上邊搭了窩,開始生兒育女。
有人開始到村里收購核桃。核桃含有蛋白質、脂肪、維生素和碳水化合物,無論是生著吃、炒著吃、磨成粉沖著吃,都有十分高的營養價值,而且核桃還有固精強腰、溫肺定喘、潤腸通便等藥用價值,經常吃的話可以補腦子。所以核桃一年比一年值錢,最高一斤核桃仁子賣到了四十多塊,足夠父親一個月的花銷了。
我們那里的核桃個大、殼薄、仁子白,更加吃香。從七月份開始,核桃還是嫩泡泡的時候,核桃販子就從四面八方吆喝起來了。核桃一值錢,人心就變了,不單純了。原來串個門子,無論大人孩子,主人都會嘻嘻哈哈地抓幾個核桃讓大家吃;原來孩子放牛的時候,身上別著一把小彎刀,從青殼核桃剜著吃起,一直吃到光滑核桃,有時候還會摘一些,在山上挖個坑埋著,等冬天了再吃。如今再串門子,除非是親兒孫親爹媽,大家哪里舍得呀。別說核桃了,連瓜子也沒有了,這恐怕是串門子少了的原因吧?甚至為了核桃樹呀邊角地呀的,鬧出了不少矛盾,有罵人的,有打架的,有挖人墳的。
看到父親救活的大核桃樹每年賣了不少錢,有人就說,你又是填坑,又是糊洞,原來都是為了自己呀。父親說,你們夏天是不是又可以乘涼了?放電影的時候是不是又有地方掛銀幕了?圍著這棵核桃樹,大家自然打得不可開交,有人說這棵核桃樹是他們家栽的,有人說這棵核桃樹長在他們家地里,父親說這棵核桃樹是自己救活的。年年秋天在核桃成熟的時候,有的提著刀子,有的拿著棍子,在樹下打成一片。最后有一戶人家,男人讓搶,女人不愿意搶,自己家里起了糾紛,男人把女人打了一頓,女人拿著一根繩子,干脆吊死在了那棵核桃樹上,男人一氣之下拿著斧頭,把那棵核桃樹給砍掉了。
有一年夏天,我家的核桃掛在樹上還沒有熟透,半夜被人偷了。偷著干什么去了?賣光滑或者核桃仁子吧,里邊是空瓢,根本沒有人收。但是人家偷了,賣給販子,販子拿到西安賣青殼,像我小時候一樣,讓城里人剜著吃。城里人圖個稀罕,一個青殼一塊錢。父親曉得小偷還會再來,便趁黑躲在核桃樹下。小偷伸出竹竿敲打了幾下,核桃就噼里啪啦地朝下掉,幾個還落在自己頭上,砸得自己眼睛直冒金星。小偷感覺核桃有蘋果那么大,拿到西安一個至少能賣五塊錢。小偷正高興呢,有個核桃砸在了腦門上,像狠狠地挨了一拳頭,被打暈過去了。父親說,想拿小石子嚇嚇他,哪曉得小石子一點用處也沒有,只好扔了幾個泥巴疙瘩。父親很內疚,覺得自己出手太狠了,有一天路過小偷家門口,除了提著幾斤紅糖,還提了幾斤核桃,專門去看了看那個小偷。
為了核桃樹,隔壁的男人與父親也動過刀子。惹事的那棵核桃樹長在我家的房后,我家的房后恰恰又是隔壁人家的自留山。核桃樹還小的時候,夾雜在其他樹木之間,根本沒有被人發現,等長到碗口粗的時候,結了稠稠一樹核桃時,大家才突然發現了它。等大家醒悟過來,父親已經給核桃樹填了一層土,修了幾年的枝丫,說明那棵核桃樹是有主人的。前幾年的核桃全被父親收了。有一年秋天天氣非常好,父親在院子里刮樹皮,突然有一陣風吹過,把房后的核桃樹一搖,兩個光滑核桃落到了屋頂上,咕嚕嚕地滾到我家的院子里。隔壁的女人坐在門檻上,朝鞋底子上邊繡花,一邊穿針引線一邊說,好美的光滑核桃呀。父親說,你想吃嗎?隔壁的女人說,你舍得呀?父親說,不就兩個核桃嗎?父親把兩個核桃朝門縫里一夾,剝出核桃仁子遞了進去。隔壁的女人在繡喜鵲,她騰不出手,便把嘴巴直接伸了過去。父親喂了她一瓣,才發現隔壁的男人坐在門里邊,正惡狠狠地看著他們。
隔壁的男人拿起竹竿子,朝那棵核桃樹一陣猛打,把樹葉子都打掉了。父親說,你干什么???隔壁的男人說,你眼睛瞎了嗎?父親說,這是我家的。隔壁的男人說,你家的?你說過樹要看根,樹根明明長在我家山上。父親說,這是我家房后,而且這樹是我栽的。隔壁的男人說,你栽的?你在石頭縫里栽樹?你以為你是老鼠??!隔壁的男人在樹下打,父親提著籃子在院子里撿。隔壁的男人一急,回家拿出一把刀子,直接朝著父親沖了過來,第一刀掄空了,第二刀砍到石頭上,把自己的胳膊震麻了。隔壁的女人看著要出人命,拾起刀子對著自己的脖子輕輕一抹,脖子就流血了。
父親把拾起來的核桃朝地上一撒說,我不要了還不行嗎?
隔壁的男人則坐在地上,齜牙咧嘴地捂著自己的胸口說,奶奶的,心都被震碎了。
近幾年,父親圍繞著村里東看看西看看,總是唉聲嘆氣地說,我一死呀,那幾間房,那幾塊地,那幾座山,不全歸人家了?我安慰父親說,你少種麥子苞谷洋芋,還是多栽一些核桃樹吧。核桃樹長大了,移不走,拔不動,別人想侵占就沒有那么容易了。父親說,家里沒有人,長了核桃照樣是人家的。我說,如果核桃多了,你還怕我不回來?我向你保證,萬一你不在了,我每年八月回去收核桃,如果核桃賣的錢能養活自己,我就待在村里不走了。
父親笑了,沒有什么比兒子回去更重要的了。所以春天的時候,父親跑到鎮上,買了五十棵核桃樹苗子,把原來種麥子種苞谷的莊稼地全部栽上了核桃樹。幾年下來,山上山下,房前屋后,甚至他自己的空墓邊上,密密地栽上了核桃樹。他感覺一下子又有了寄托,農忙的時候種種莊稼,農閑無聊的時候就給核桃樹松土,給核桃樹施肥,把核桃樹下邊的草一根根拔掉,甚至給核桃樹捉蟲子。蟲子如果落在上邊,肯定是要被他一只只逮下來,扔到小河里讓水沖走的。到了冬天,大雪落到核桃樹上,他怕把它們給凍壞了,就一棵一棵地給核桃樹掃雪。
前年我回家過年,發現與那些破敗的房子相反,那些核桃樹倒是枝繁葉茂地長了起來。父親指著一棵棵核桃樹對我說,你得答應我,在我百年之后,看在這些核桃樹的面子上,即使不能長年住在村里,每年八月也得回家一次。我說,這些核桃樹長得多好呀,我怎么舍得扔下不管呢?父親說,回來不要光顧著收核桃,順便也給我們死人上上墳。
我說,放心吧,爹。
核桃樹對于父親,除了長核桃還有另外一種用途,就是做煙斗。核桃樹枝子天生長得像煙斗,而且中間天然有孔,挑一些樣子好看的砍下來,用燒紅的鐵絲捅一捅,就成了非常漂亮的煙斗。父親有好多好多煙斗,拳頭那么大的、勺子那么大的、指頭那么大的,L形的、S形的、V形的、C形的,抽煙絲的、抽過濾嘴的、抽水煙的,每天天亮,他穿好衣服后的第一件事情,就是坐在我們家的門枕上,用五花八門的煙斗抽煙。他的心情不同,用的煙斗就不同,吐出來的煙霧也不同。抽煙絲的時候,基本與幾位老人在一起,每人按一鍋子煙絲默默地吸著,聽著時光從他們的臉上靜靜地滑過;抽過濾嘴的時候,就是他想念兒子的時候,因為過濾嘴香煙是我買給他的,他會深深地吸一口煙,呆呆地看著門前的山頭,似乎越過山頭就能看到我一樣;抽水煙的時候,他滿腦子都是莊稼,都是樹木,都是雨水,都是收成,那吧嗒吧嗒的聲音,像是他與它們在交流。
父親最后一次準備棺材的同時,還準備了一套老衣,意思是等他死了,不用麻煩我們了,自己鉆進棺材,自己把自己埋掉。那套老衣金閃閃地掛在閣樓上,每次回家嚇得我都不敢上樓。但是父親毫不在乎,經常把老衣拿出來,放在太陽下邊晾曬晾曬。有一段時間,大姐告訴我,父親經常失眠,腸胃不好,嘴苦,便秘,飯量減少,還可能有心肌梗死。大姐問我怎么辦,我說,趕緊把他帶到上海檢查一下,需要好好地治一治。
但是沒過多久,大姐又打電話來,說是父親不來上海了。我問是不是又舍不得那些莊稼舍不得那些樹?
大姐說,不全是這些原因,而是他把自己的病治好了。
我問怎么治的,吃了什么藥?
大姐說,他天天不睡床上,睡在棺材里,說是一躺到棺材里,心就踏實了,什么毛病都沒有了。
原刊于《人民文學》2018年第5期
創作談:樹是一個人的宗教
陳倉
愛山者仁,樂水者智,種樹者為真善人。
有人積德行善是想下輩子托生為人,有人吃齋念佛是想下輩子修道成仙,唯有父親敬樹尊樹喜歡樹。他總告訴我說,他下輩子既不想上天,也不想入地,唯獨想做一棵樹。樹把根扎在地下,最接近魔鬼的地方;樹把葉伸入天空,最接近神仙的地方。所以只有樹是跨界的。
其實在這個世上,所有生命之中,唯有樹是善的,是踏實的。我帶八個月大的兒子逛動物園,他見人與動物都不停地躲,表現出萬般的恐懼,唯有見到大樹小樹,他均不哭,很高興,想攀爬。在他眼里,到處亂跑的,能說話的,全都不是善類。唯有樹長在什么地方,五十年,一百年,它仍不言不語,守在原有的地方,隨風搖晃而已。我相信,如果螞蟻、小草有眼睛的話,它們應該也會這么看待萬物。
還有證據可以證明樹是善的。比如一只小麻雀,它從不敢在我肩頭落腳,即使我一動不動地站著,裝成一棵美麗的樹,它仍不愿降落在我的肩頭,而對于樹哪怕再婆娑,再繁茂,再彎曲不定,它仍信任它,不但把巢筑于其中,而且還在上邊跳動與鳴叫。
在《我有一棵樹》里講述的,其實是父親一個人的宗教,與大多數人的宗教不同,父親是有信仰的,他一生信仰的就是樹,他把萬物中最善的東西,作為自己前世的因,今世的緣,來生的果,寄托肉體,附上靈魂,予以敬重和善待,這才是大修,是真信仰。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,始終帶著一顆虔誠之心,每一個字不像在寫小說,而是在記錄父親念過的經文和圣行。
每寫一段,我就朝窗外看去,那些正在發芽的,隨著春風醒過來的,不是別人,正是幻化的父親,他雖為人,卻早就一棵棵地修成了樹。
插畫來自吳冠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