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、不能把人與寵物埋在一起
陳元斜挎著一個包袱,先是搭乘了一輛公交車,又轉乘了地鐵一號線。本想著趕單位的通勤班車,但是一時找不到班車的??奎c,于是陳元干脆回了家,騎上了自己的電動車,然后呼呼嚕嚕地向青浦趕去。
春末夏初,老天爺像坐過山車一般,玩得十分過癮,前幾天都沖到三十攝氏度高溫了,這時一下子又降到了十多攝氏度,野外雖然已是花開花落,但是風一下子寒冷了起來。陳元騎著電動車,順著滬青平公路,風塵仆仆地朝著長壽園跑去。陳元開始也沒有覺得有什么異樣,不就背著一個人的骨灰嗎?比起背著一個死人輕松多了。走著走著,隨著離喧鬧的城市越來越遠,加上耳邊刮著呼呼的晨風,陳元就有些悲傷了。
他首先想到了還在陜西塔爾坪的老父親,他已經年近八十歲了,但是依然孤獨地一個人住在那個小山村里。上次回家的時候,父親把陳元拉到了閣樓上,說我給你看樣東西吧。陳元在閣樓上,看到一副漆得油光發亮的棺材,一套黑色的壽衣,一些麻紙和香燭,還有一缸剛釀的柿子酒。陳元明白,這全是給死人的時候用的,給一個人下葬的東西一應齊全了。陳元問,預備這些給哪個呀?父親說,還能給哪個呢,給我自己預備的,哪天一口氣上不來的時候,你們兒女離得遠,哪有工夫預備這些呀,我活著的時候就全弄停當了,只等你們回來把我埋掉就行了。就是那次,陳元有了深深的自責,大伯死了他沒有回家奔喪,叔叔死了他也沒有回家奔喪,基本都是忙著工作和糊口。有一次回家,時間稍微空閑了點,想去看看一直很疼自己的舅舅。父親才告訴陳元,舅舅已經死了好多年了,臨死的時候還問到過陳元的情況,問陳元現在在哪里,在外邊混得怎么樣了,這孩子從小死了娘,你們多關心一下吧。當然舅舅還問到了一桿槍,是陳元考上學的時候,舅舅送陳元的一件禮物。這么多年,在親人一個個離開的時候,別說守在床前聆聽幾句囑托,連給他們送葬的機會也沒有啊。陳元當時就想,親人們幾乎死得差不多了,僅剩下一個姨娘,一個姑姑,她們去世的時候,肯定不會通知陳元的,所以這輩子恐怕只會為父親一個人送葬了。
但是誰會想到,自己卻為一個幾乎無關的人送葬,而且成了惟一一個送葬的人,他不明白這是自己講義氣呢,還是這個社會變得更加冷漠了。陳元想著想著,就特別想唱歌,想唱孝歌。在陜西老家送葬的時候都會唱孝歌的,陳元從兒時不但會唱孝歌,還會編孝歌的詞兒。陳元于是放開嗓子唱了起來:
管我是親還是疏
人死還要人來埋
人死燈滅還有魂
哪家門上掛無牌
人在世上千般好
不如路邊一棵草
草死葉落根還在
但愿人去得轉來
陳元聲音沙啞,幾乎是歇斯底里的,好在當時風大,又在郊外的大馬路上,所以聲音被風吹散了,沒有驚嚇到什么人。騎到一處十字路口時,電動車顫抖了一陣子,就熄火了。陳元明白,恐怕電耗光了。自己過去從來沒有騎過這么遠的路程,所以也就把這檔子事給忽視了。正處于荒無人煙的地方,陳元下了車,推行了一陣子,實在是太吃力了,于是拐入了另一條小路。走了不遠,就遇到了一個小鎮,小鎮背后有一座小山,山上綠意盎然,有一群白鷺在山腰上盤旋,山頂有一座紅房子聳立著。上海是沒有山的,所以這個小土包應該就是佘山了,山頂上那個紅房子就是圣母大教堂。
在山腳下的小巷子里,陳元找到了一個修理鋪,花了五塊錢給電動車充電。正好有一段空閑時間,陳元很想去佘山溜達一下。在上海這么多年了,還從沒有來這里逛過。一是自己在山里長大的,對這座小山是不屑一顧的;二是在報社的時候,真是太忙了太累了,根本沒有時間與興致來游玩。陳元覺得人生很有趣,他恐怕有一百個一千個來這里的理由,但是卻沒有想到其中的一個原因,竟然是為了送葬。
這樣一想,陳元稍微開心了一點,也算是有得有失吧。
陳元背著包袱似的,順著一條林蔭小路上了山。上到半山腰的時候,發現有一片片密密麻麻的竹林,竹筍早就鉆出了地面,長到一人多高了,竹林中間夾雜著幾棵綠樹,各色無名的野花開滿了山坡,景色確實美妙極了,而且安靜極了。陳元偏離了正道,走入旁邊一條小道,更是覺得清幽無比。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,偶爾還有一群白鷺在竹林上邊跳躍,絲毫也感覺不到人的存在。
陳元找到一塊石頭坐了下來,這時一低頭,突然發現屁股下邊是一塊墓碑,準確地說其實只是一塊石板,上邊用油漆寫著幾行小字。字跡已經模糊不清了,只能看到“誰誰誰之墓”和“誰誰誰敬立”的字樣。坐在墓上,等于坐在死人的頭上,這是對逝者天大的不敬。什么地方都可以坐,怎么可以坐在人家的墓上呢?
陳元一下子感慨起來,這真是埋人的好地方,不但有一方好風水,而且又不要錢。上海的墓地是很貴的,陳元當記者的時候,采訪過一個新聞,有個人買不起墓地,就把自己的母親埋在了小區的綠化帶里。若是他把母親的骨灰撒在綠化帶里,也許就沒有人曉得了。因為骨灰對于泥巴而言,真是太渺小了,僅僅算是一小把肥料而已。但是他在綠化帶的香樟樹下挖了一個大坑,把母親的骨灰盒全部埋了進去,還在香樟樹上刻了一行“母親大人之墓”的小字,這下就暴露了,引起了居民們的強烈反對,只能把墳給遷走了。
陳元突然之間,想起自己只顧著出門,竟然忘記帶錢了。沒有錢,拿什么給胡總編買墓呢?
陳元取下包袱,把外衣打開,把骨灰盒放在一棵大樹下,然后繞著大樹轉起了圈子。陳元一邊轉一邊說,胡總編啊,我不是你兒子,也不是你兄弟,甚至你還炒了我的魷魚,為什么最后是我來埋你呢?陳元說,胡總編啊,你生前有沒有想過,自己會埋在什么地方?肯定沒有想過吧,那我替你想一想吧。陳元說,胡總編啊,你睜開眼睛看看,這是上海之根,是上海惟一的一座山,風水肯定差不了,而且這里不要錢啊,老實說吧,我把自己的存款全部取出來,不見得能在長壽園里安葬得了你。
陳元說,我把你埋在這里吧,反正你也無后了,埋在哪里都是一樣的,埋在這里還有一個好處,有麻雀與白鷺天天給你上墳唱歌呢。
一只小麻雀從枝頭跳了下來,落在了骨灰盒上邊,輕輕地啄著斑駁的一層陽光。
陳元說,算是你答應了對嗎?那我就把你埋在這里吧。
陳元折了一根樹枝,開始在一棵大樹下邊挖坑。大樹下邊盤根錯節,根本不是那么容易挖下去的,陳元于是另想了一個辦法,那就是建墓。陳元的老家當年是挖墳的,現在已經改成建墓了。墳與墓的差別,一個在地下,一個在地上;墳需要向地下挖,而墓呢,只需要用青磚石頭向上邊堆,顯得更加氣派一些。陳元從四周開始找石頭,這山上花花草草的十分茂盛,惟一缺少的就是石頭,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一塊像樣的石頭。陳元有些好奇,人家那塊墓碑又從何而來呢?難不成從山下運來的嗎?陳元再湊過去仔細一看,發現那塊墓碑上除了有兩行小字之外,還畫了一個圖案,應該是逝者的肖像。
陳元總算看清了,那個肖像不是半身的,也不是一個大頭的,而是一個全身的。這個逝者,原來不但有鼻子,有眼睛,竟然有四條腿和一條尾巴。所以這里埋著的,不是仙逝的人,而是一只寵物狗。
陳元早就聽說了,上海人愛養寵物,寵物活著時,起著人的名字,比如錢多多呀,比如富滿門呀,與主人一起入餐廳,住酒店,吃山珍海味,死了后同樣享受著人能享受的一切,最突出的就是立碑了。當陳元發現這是一個寵物狗的墓地時,就十分氣憤,上前踢了一腳。心想,胡總編再怎么與自己毫不相干,我也不能把他埋在這里,與一只畜生為伍啊,這不是對胡總編亡靈的羞辱嗎?
半個小時過去了,太陽已經升到天空了,自己的電動車應該充好電了,陳元再用衣服把骨灰盒包了起來,挎上包袱就下山了。下山之前,陳元還爬上了山頂。山頂上圣母大教堂的禱告已經結束了,大門也關閉了。陳元取下包袱,捧在手中,順著大教堂四周,一邊念叨著胡總編胡中華的名字,一邊繞著教堂繞了二九一十八圈。就算是對亡靈的超度吧。
陳元來到維修店,電動車果然充足了電。他上路之前,感覺有些口渴,于是鉆進維修店里,向老板討一口水喝。老板說,我這有飲料呀,你買瓶飲料吧。陳元說,飲料有啥喝頭,都是色素,而且飲料假冒的太多了。老板一聽,有些不高興了,說你懷疑我這里賣假貨對吧?
陳元一看話不投機,水也不敢討了,就掏出五塊錢遞給了老板。老板說,你這不夠呀。陳元說,不是講好的,充一次電五塊嗎?老板說,是啊,但人家一次多長時間,你一次多長時間?所以我就收你兩次的,十塊。見老板有點兇狠,提著一只修車的大扳手,在大門口攔住了去路,陳元又添了五塊錢,一邊遞給老板一邊說,你也不看我這是干什么去,這錢你也敢收!
老板說,你這是干什么去?陳元已經走出了修理鋪,還是嘟噥了一句,我這是埋死人去呀,你不怕死人回來把你多收的錢要回來?老板似乎看出了異樣,走到陳元跟前說,你背上挎著的是什么東西?陳元說,還能有什么東西,不是說了嗎,是死人的骨灰。
陳元已經騎上了電動車。老板沖過來,一把拔下了鑰匙,然后盯著陳元問,你這包袱里是什么,你再說一遍。陳元說,骨灰呀。老板說,媽勒個逼,難怪從你來這里充電起,才一個小時不到,我就接連地出事情,先是一榔頭下去,砸在自己的大腿上,眼睛都冒金星了;好不容易接到一單生意,能賺個十塊八塊吧,偏偏收了一百塊錢的假鈔。原來晦氣在你這里呀。媽勒個逼,你帶著這死人的骨灰,哪里不可以去,隨隨便便地鉆到我店里來干什么呢?陳元說,沒有電了,我充電呀。老板說,人家送葬,不說開個汽車吧,起碼也是坐公交車的,哪有你這樣騎著個電動車的?
老板說著,帶著鑰匙氣呼呼地走了,一瘸一瘸地繼續修車去了。陳元一時意識到,自己這事辦得確有不妥當的地方。在陜西塔爾坪那邊也有這樣的風俗,別說把骨灰帶到別人家里,就是披麻戴孝之人,沒有過七七四十九天,去別人家里串門子也是犯忌諱的。陳元買了一包煙,笑著遞給了老板說,對不住了,我不是故意的,一會兒我埋好他的時候,我讓他保佑保佑你吧。
老板低著頭修車,對陳元置之不理。陳元說,這樣吧,要不那一百塊損失,我補給你怎么樣?老板說,你補給我?不瞞你說,剛才還有一件事情呢,我老婆在外邊逛街,走得好好的,竟然一下子撞在一棵梧桐樹上,把個門牙給撞掉了,這不是見鬼了是什么,媽勒個逼,今天真是倒霉透頂了。
陳元說,你曉得我要埋的是什么人嗎?老板說,還能有什么人?!不是你爹媽還能有什么人?!陳元說,你猜錯了,我要埋的這個人,也是一個可憐人,他只是我的老領導,他還把我給開除了,但是他為了下邊一幫兄弟們的利益,竟然以死相逼跳樓自殺了。
老板放下手中的大扳手,伸出手接過了陳元的煙,抽出一根,一邊吸著,一邊盯著陳元問,你這是想搏我同情吧?他沒有后人嗎?還有,單位不管嗎?陳元說,據說是個老孤兒,連個沾親帶故的也沒有留下,至于單位嘛,因為是跳樓自殺的,而且人一走茶就涼,所以遲遲沒有人張羅,我就想早點把他給埋了。
老板猛吸了一口煙,對陳元說,入土為安嘛,看你是個講義氣的人,你要埋的這個人做了鬼,也不會是個狼心狗肺的,今天的事情就過去了。老板說著,就把鑰匙還給了陳元。
陳元臨走時,老板還說,你返回的時候,若是沒有電了,再來我這里充電吧,保證不收你一分錢。
七、墓碑是一個偉大的發明
陳元來到長壽園的時候,已經是上午十一點了,還不見工會主席老高的蹤影。陳元便打電話給老高,問你在哪里呢?不會和別人一樣逃掉了吧?你若是還沒有動身的話,那就干脆再去報社一趟,帶點錢來吧。老高說,我到大門口了,見面了再說吧。放下電話,老高果然出現了。
老高說,讓你久等了,你不曉得癱瘓的人有多麻煩,不僅生活不能自理,人心也變了。我本想早點出門的,老婆硬是哭哭啼啼地問,為什么比平時要早一小時?我說,有要緊的事情,與人約好了,要在青浦會面的。她問,和誰會面呢?而且在青浦?青浦有個淀山湖,可漂亮了,不會是與哪個女人約會吧?我說,約什么會呀,是要參加一個人的葬禮。她說,哪個親戚去世了,我怎么不曉得呀。我說,是一個同事去世了。她說,同事去世了,追悼會應該在殯儀館,跑到青浦干什么?她更加不相信了,硬是拉著我不放手,一定讓我解釋清楚。我怎么解釋清楚呢?所以就遲到了。
陳元說,我也剛到呀。老高說,你是騎電動車來的?也夠折騰的了。陳元說,你帶錢了嗎?人雖然是自殺的,安葬費應該有人出吧。老高說,別提了,我給報社的財務打過電話了,我的意思是先從報社借點錢,等喪葬費領出來了,再還回去。以前只曉得報社窮,沒有想到窮到這種程度,連埋個死人的錢也拿不出來。陳元說,會不會人家根本不想借?老高說,這個不會的,是真的沒有錢了,所以才鬧著關門嘛。
陳元說,我們兩個都沒有錢,那怎么辦呢?老高說,大概多少錢?陳元說,具體也不是很清楚,壁葬的話要一萬五千塊,樹葬的話兩萬多塊,草坪葬的話五萬多塊,這還不算其他的,比如買個碑,雕個字,還有管理費,等等,都是要收錢的。老高說,原以為房地產開發商暴利,沒有想到你們這里更加黑心了。陳元說,這和我有什么關系?我只是一個賣墓地的,說明白點,也是積德行善呢。
陳元推著電動車與老高一起,已經步入了墓園深處,這時看到一條清澈的小河,河中魚兒游來游去,河邊一排柳樹青青。老高說,你看這樣行不,周總理的骨灰都撒到大海里去了,我們把胡總編的骨灰就撒在長壽園的這條河里,應該也不錯吧?
陳元想起自己在佘山上經歷的一幕,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光頭,笑了笑說,你不怕胡總編找你報仇?這條河雖然不錯,但是水是流動的,畢竟沒著沒落的,不踏實啊。老高說,壁葬是什么情況?那就弄個壁葬吧。陳元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塔樓,對老高說,我也沒有去過,我們去看看再說吧。
兩個人上了樓,發現所謂的壁葬,就是在墻壁上,隔出一個個小小的櫥窗,櫥窗里放著骨灰盒,上邊寫著逝者的名字,下邊則擺些祭品。櫥窗雖然有些狹小,而且有些陰森恐怖,但還是有名有姓的。等再仔細看過去,才突然發現,葬在這里的,基本都是夭折的嬰幼兒。老高說,你看怎么樣?陳元說,這不就是另一個幼兒園嗎?你把胡總編放在一群孩子中間,這也太幼稚了吧。
陳元帶著老高,去辦公室找到了墓園的銷售經理,說是自己有個朋友來落葬,忘記帶錢了,能不能先欠著。經理說,欠著?這在墓園可是頭一回啊,到底是你什么人呀?陳元說,是我一個重要的親戚,你就從我的工資里扣吧。經理說,是親戚那就好辦,還可以給你個內部價,而且正好要發工資了,你們訂的是哪塊墓地?陳元說,他走得比較突然,所以墓地呀墓碑呀,什么都沒有預訂呀。
經理說,墓地好辦,你看上哪一塊,立即就可以拿走,但是墓碑是要提前好多天預訂的。陳元說,請領導給批個條子,給我們加個急吧。經理說,我看過你的檔案,你在上海沒有親戚,也沒有結婚,這真是你的親戚嗎?老高在旁邊幫腔說,就實話實說吧,這個人不是他親戚,也不是他朋友,只是我的同事,他的老領導而已,你就幫個忙吧。
經理有些吃驚地看著陳元說,你來這里前不是報社的嗎?陳元說,是呀,我衣服里包著的,就是報社領導的骨灰啊。經理這時才發現陳元的肩膀上挎著一個包袱,于是問,為什么只有你一個人呢?陳元說,不是我一個人呀,還有這位老高,他是報社的工會主席,是代表報社的,只是我在這里工作,順便給咱們墓園拉個生意。
經理說,那為什么要你自己出錢?陳元說,不為什么,誰讓他是我的老領導呢,若是有一天你去世了,我也會這么做的。經理說,放屁,我活得好好的。老高說,話不好聽,但是陳元是個講義氣的人。經理有一點點小小的感動,他沒有批條子,而是直接打了幾個電話,然后對陳元說,我已經替你安排妥當了,你們現在去辦一個手續,選一塊墓地,帶著工人去挖坑,三個小時后墓碑就好了,應該就可以正式落葬了。
陳元與老高就照著交代去了,臨出門時,經理又補充了一句,要先把碑文寫下來啊。于是陳元與老高辦完了所有的手續,先去了“墓碑預訂處”,開始起草碑文。逝者的名字與生卒年月是清楚的,只是落款處寫誰的名字,讓陳元與老高頗為犯難。
按理是要雕刻上立碑之人的名字的,但是立碑之人是陳元與老高,確切地說錢是陳元出的,應該雕刻上陳元的名字,但是陳元與他非親非故,無端地被雕刻上了一個人的墓碑,那是不是顯得有些滑稽呢?老高提議,就雕刻你陳元的名字。陳元卻說,若是雕刻我的名字,稱呼是什么呢?難道要寫上“同事陳元敬立”?老高說,稱呼就免了,可以讓人想象去,這樣還更有吸引力。
陳元說,你以為是做新聞,要惹人眼球啊,我看就雕刻上報社的名字,胡總編是為報社員工而死的,報社給他立個碑,也是合情合理的。老高反對說,這個碑,又不是烈士紀念碑,哪能寫單位的名字呢,算了,還是空著吧,刻字是按字數收費的,空著還可以省幾百塊錢呢。陳元思考了半天,最后拍板說,空著也不好,讓人一看就是無后之人,我看報紙上發文章的時候,不曉得作者的統統署名為“佚名”,那我們就寫上“佚名敬立”吧。
老高說,這和空白還不是一樣的?前邊再加兩個字吧。陳元說,加什么?老高說,加“兒子”兩個字怎么樣?陳元說,加“兒子”好像有點瘋刺人家胡總編,我看加“妻子”兩個字比較有意思。
最后敲定下來的落款就成了“妻子佚名敬立”。兩個人看著這個碑文,越想越有味道,“佚名”既像是一個女人的名字,又有點遺落人間的意思。胡總編生前最羞于啟齒的,不就是一直沒有娶個老婆嗎?這也算是替他把丑給遮了。
下午五時,太陽已經西斜了,氣溫又無端地漲上來了,再次顯得有些悶熱而毒辣。碑已經雕刻好了,坑已經挖好了,萬事俱備了,只等著工人來幫忙落葬了。這時,老高接了一個電話,說是老婆打來的,又大便失禁了,等著他回去給擦洗呢。老高掛了電話,一臉憂愁地說,別管她,先埋人吧。但是電話一個接著一個,老高再次接了,竟然是鄰居家的大媽打來的。大媽說,你怎么還在外邊嗎?老高說,是啊,在青浦呢。
大媽說,你果真在青浦和女人約會?我還以為你老婆瞎猜忌的呢。老高說,我是在約會,不過不是女人,而是與一個死人,馬上就落葬了。大媽呀,你先幫忙照顧一下,我馬上就回來。大媽在另一邊大呼小叫起來說,哎呀,不得了了,你老婆恐怕把舌頭咬斷了,滿嘴流血啊。
老高一下子臉色鐵青,掛掉電話后對陳元說,本想與你一起把胡總編好好送走的,我再不回去的話,老婆恐怕就沒命了。老高從身上掏出一張紙條,遞給陳元說,這是我準備的,是圣經里的話,本來準備念一念的,現在就交給你吧。
夕陽開始西下,幾名工人帶著鐵锨,來到這片空曠的草坪。工人問,你沒有帶錫紙什么的嗎?陳元說,我不懂啊,還需要什么,我現在去買吧。工人說,死者生前愛抽煙的話,是要放個煙斗什么的;若是愛喝酒,就放幾個酒盅子。沒有金銀細軟的話,有些家屬就放一個玉手鐲或者是玉耳環。陳元說,這個人,不煙不酒,不穿金戴銀,我看還是算了吧。工人說,沒有什么陪葬也行,你起碼得弄點錫紙,把墓穴給烘一烘吧?不然里邊陰氣太重,會生關節炎的。陳元說,誰會生關節炎?人都死了,哪還有關節?
工人說,人死了還有魂呢,魂也是五官齊全的,你以為一把火就把什么都燒掉了?況且死人的墳,就是生者的福,他這里太潮濕了,會影響后人的。陳元一方面覺得有些道理,一方面也懶得啰嗦了,于是趕緊去了一趟小賣鋪。但是小賣鋪已經關門下班了。陳元無奈,只好從路邊撿了一把枯枝敗葉,放在墓穴里燒了燒,工人們從衣服里取出陳元背了一天的骨灰盒,放入墓穴之中,開始向里邊填土。
陳元站立于如血的余暉中,展開那張老高留下的紙條,開始一邊繞著墓穴轉圈子,一邊高聲地念了起來:
靜靜流逝的所有一切,這個世界沒有終結。安息吧,我的同事,你的靈魂將會延續。你的誕生與你的生存,只是為了傳遞那希望的詩篇,直至永遠。將此淚水獻給你,這是嶄新的愛語,我們將感謝你給予我們的夢想與幸福的日子。我走過那片陰暗的草坪,我不會感到恐懼,因為你的靈魂與我同在。來自塵土的要歸為塵土,求主憐憫你,從今往后,愿主帶你到永恒福樂的天國,主啊,求你俯聽我們的祈禱,奉主耶穌基督之名,阿門。
工人說,這不是圣經里的話嗎?原來你信天主教???陳元沒有回答他,照樣繞著自己的圈子,從頭又念了一遍。念著念著,太陽就落下去了,留著一絲絲刺眼的光芒在天邊;念著念著,陳元的眼淚竟然流了下來,他不明白這淚水到底是為胡總編呢,還是為了自己。
墓穴已被泥巴填平,四周重新鋪了一層草皮,若不是上邊蓋著一個黑色的石碑,誰也看不出它與平常的草坪有什么異樣。工人收工了,天已經徹底黑了,沒有陽光與太陽的時候,這里才顯出與人間的不同。直到最后,陳元也沒有給胡總編下跪,而是不停地繞著圈子。對于陳元來說,繞圈子才是最高規格的儀式,因為無論生與死,無論陰與陽,哪怕一片小小的葉子,一束小小的光,一朵小小的云,有的匆忙,有的緩慢,有的綿長,有的短暫,大家都是一樣的,從起點到終點,從終點到起點,起點就是終點,都是在繞著大大的圈子。
陳元忽然發現了一張報紙,這張報紙正好又是胡總編生前所編,于是他把它給點燃了。
陳元對胡總編說,就因為你,這張報紙還在辦著呢。
陳元說,我們同事一場,生前你不能保住我的飯碗,現在你走了,我已經盡力了,為你我女朋友都丟掉了。
陳元說,不是我吹牛,這世上像我這樣的人少啊,可以說是百年不遇啊,不信你看看吧,這里有多少墓啊,有多少石碑啊,但是有哪一個是同事給他立的?
陳元說,你問佚名是誰?這還用問嗎?我這是給你遮丑啊,別人以為是你的妻子,其實我們心里明白,這就是老高和我啊。
陳元停下腳步,摸了摸墓碑上的佚名兩個字,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光頭,仰頭大笑了起來。他感覺這真是一個偉大的發明。
陳元說,你若是在地下有靈,就保佑我陳元盡快找到一個女朋友吧,我已經奔四了,再不找個女朋友,怕都生不出孩子了,就會和你一樣無后了,死了連個送葬的人都沒有了。一陣風吹過,吹得旁邊的樹葉嘩嘩地響,像是一聲聲回應著陳元似的。
八、一個人到底應該埋在哪里
從埋完胡總編的那天起,上海那一年的春天就再也沒有回來過,真正地進入了炎熱的酷暑,然后再一枝一葉地向秋天沖去。陳元的心,和那個季節一樣,經過了一個萌發期,倒顯得格外安靜了。
他照舊每天早晨七點起床,八點坐上單位的通勤班車,九點來到青浦的長壽園上班。賣墓不像賣房子那樣,樓市不景氣的時候,要出門搞促銷,到大馬路上發放小卡片。沒有人死了不需要墓地的,永遠都是剛需客戶,一直處于賣方市場。所以陳元還是老樣子,到單位之后,基本不呆在辦公室里,也不刻意走出大門,而是一股腦地泡在墓園里。碰到有送上門的客戶的時候,他就帶著人選選墓地,介紹一下各種葬法的好處。然后辦辦手續,起草一下碑文,簽訂一下銷售合同。沒有客戶的時候,就看看哪里又添了新墳,墓碑上寫著什么文字,幫人扶扶墓前的燭臺,擦一擦沾染的灰塵,再對墓主人做一通自己的猜想。若是遇到有人落葬,他還幫人填幾鏟子泥巴,人家缺個什么,就替人跑個腿,到小賣鋪買點香燭之類的祭祀用品。中午天熱的時候,有點慵懶了,就靠在某一棵大樹上,一邊乘涼一邊給外邊的朋友打打電話。
陳元給好多朋友都打過電話。給朋友打電話的時候,他不再瞞著大家,說自己在房地產公司工作,干脆明白地告訴人家,自己是在長壽園。人家就問,長壽園不就是墓園嗎?陳元便說,是的呀,我現在就躺在墳頭上呢。人家說,你不害怕嗎?陳元說,有什么好害怕的?剛來時有點點害怕,但是見得多了,看到活人與看到骨灰就一個樣了。有時候看到活人的時候,直接看到的就是骨灰。人家說,太消極了吧?陳元說,每個人都會死的,只是遲早的問題,反正你們有什么事情,別忘記我這個朋友啊。人家就不高興地掛掉了電話。這種不高興基本是暫時的,隨后就有朋友主動打電話來了。開始當然是找陳元幫忙的,比如選個好地方呀,拿個內部價呀,安排個落葬日期呀。陳元都不計前嫌,幫朋友辦得妥妥帖帖的。后來一段時間,朋友們聚會也會想到陳元的,不過陳元基本都推辭掉了。
陳元也給女朋友打過電話。陳元給她打電話,不是想挽回這段感情,而是他終于想通了。他自從到墓園工作后,他的心態變了,性格似乎也變了,與女朋友天真爛漫的性格不太合適了。開始打電話的時候,女朋友并不掛斷。陳元就問,你還好吧?女朋友在家的時候,就把電話遞給了她媽,說讓我媽跟你說吧。她媽接過電話當然一句話沒有,就把電話給咔嚓了。最后,陳元再打電話問好的時候,她就說,我交男朋友了,正和他在外邊吃飯呢,你有什么事情就跟他說吧。陳元從此就不再打電話了,他明白連朋友都做不成了。
陳元還給老高打過電話。他問老高,你老婆怎么樣了?老高說,還能怎么樣,那天她把舌頭給咬斷了,現在癱瘓了不說,還變成啞巴了。陳元無語,他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果。反而是老高有點不好意思地說,陳元啊,我覺得對不起你,埋胡總編的時候,你墊付的那幾萬塊錢,我一直想讓報社還給你,但是報社保住了,卻比以前更窮了,員工的午餐補貼都發不下去了,上邊正在想辦法撥款呢,你再等等吧。陳元說,沒有關系的,萬一沒有,我就不要了。
總之,陳元在墓園的工作不是太忙,也從來沒有閑著。他總有干不完的事情,這些看似與本職銷售無關,卻都是墓園里必需的。
有一天早晨,下著迷蒙的小雨,霧也特別的大。陳元入了墓園,一時不想去辦公室,就想在大霧中轉圈子。陳元沒有變過的就是轉圈子,不過圈子有時候會大一點,有時候會小一點。在擁擠的市區里,圈子大小是由別人決定的,到了墓園后圈子大小就由自己做主了。霧中的墓園,無論是墓還是樹,都是若隱若現的,感覺大霧是從墓中冒出來的,靈魂是融入了大霧之中的,所以讓人分不清,哪些是霧,哪里是魂,到底是先有了霧,還是先有了魂。陳元撐著一把傘,開始貼著整個墓園轉圈子。
當他走到一個僻靜處的時候,發現一塊草坪上有個女人,著一身白色的連衣裙,沒有撐傘,而是靜靜地跪著,似乎在禱告著什么。陳元走過去,把傘撐在了她的頭頂,再向墓碑看過去的時候,發現上邊的那張照片有一些眼熟。陳元說,還以為遇到仙女了,原來是你呀。
她站了起來,回過頭對陳元說,你還認識我嗎?陳元說,怎么會不認識呢,你不是小姚嗎,是我的第一個客戶呀。小姚抹去了臉上的雨水,或者說是臉上的淚水,對陳元笑了笑說,在這里出沒的,應該沒有仙女,而是女鬼吧。
陳元說,這么早,就來上墳了?小姚說,是啊,上墳就得盡早,爸爸被我埋在這里后,我還是第一次來看他,幾乎都找不到位置了。陳元說,那你為什么不打電話?小姚說,你的電話忘記了,以為這輩子一時半會用不著了。陳元說,呵,把我刪掉了?小姚說,也不算吧,手機壞過一次,我其實是順便找你來的。
陳元說,找我的人一般都沒有什么好事情,你這段時間還好吧?小姚說,不好,一點都不好。小姚說著,就又開始流眼淚了。陳元與小姚離開了她父親的墓地,兩個人撐著一把小傘,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中,依然按照陳元預定的圈子,散步一樣地轉了起來。
小姚說,他死了。陳元說,我明白呀,你爸爸走那么久了,你應該想開點兒。小姚說,不是我爸爸,是我男朋友,準確地說是我老公,我們已經領證結婚了。陳元見過許多稀奇的死法,有吃雞蛋噎死的,有被不明物體從天而降砸死的,有夫妻吵架被活活氣死的。陳元聽到小姚老公的死,還是有些吃驚地說,是意外事故嗎?應該還很年輕吧。小姚說,比我大一歲,是生病去世的。
陳元不曉得如何安慰她,于是說,你是來選墓地的嗎?你爸爸旁邊的那塊草坪已經賣空了,他們不能做鄰居了,只能選擇別處了。小姚說,僅僅是選墓地就簡單多了,關鍵還有更煩的事情,你能替我想個辦法嗎?陳元說,我就是個賣墓的,不曉得能不能幫你,你說說看吧。
小姚說,他老家是陜西的。陳元說,呵,與我同鄉呀,我也是陜西的,我們村子叫塔爾坪。小姚說,你老家還有親人嗎?陳元說,還有個老父親,想接到上海來的,他死活不愿意,一個人還在老家呢。小姚說,你在上海呢?在上海成家了嗎?陳元說,原來有個女朋友,有一次,我把一個朋友的骨灰帶到她家去了,所以就鬧翻了,現在成單身了。小姚說,想必這個朋友很重要吧?陳元說,談不上,原單位的一個同事而已。小姚有些感動地說,你是個講義氣的人,她為什么就不理解呢?陳元說,這不能怪她,是她家人嫌棄我這份工作。
小姚說,你有什么打算嗎?還會回陜西嗎?陳元說,在這里有房子,有活著的朋友,也有死了的朋友,還有這份工作,哪走得開呀。小姚說,就是說,你以后會在上海扎根?陳元說,當然了,若是不打光棍的話。小姚說,你人這么好,你那個女朋友恐怕太虛榮了,其實在墓園工作的人,生生死死的看得多了,應該更加懂得生活,更加重視家庭,找個這樣的人也是不錯的。陳元說,這要看緣分的。
雨下得有些大,陳元擔心淋濕了小姚,干脆把傘全部傾斜給了小姚,而小姚則怕淋濕了陳元,就輕輕地攬住了陳元的胳膊。小姚笑了笑說,有機會我給你介紹一個吧,有什么條件嗎?陳元說,長相嘛,像你這么漂亮那最好了,關鍵是人家不嫌棄我是鄉下人,不嫌棄我這份職業就行了。小姚停下腳步,回頭看了看陳元說,你若是覺得我這樣的還行的話,那就給你……
小姚停下腳步,指了指不遠處的草坪。草坪上落下了兩只麻雀,在一前一后地追逐著,在亦步亦趨地跳動著,偶爾還停下來,啄著彼此的羽毛,啄著身上的水珠,或者是正在親嘴呢。陳元說,它們在干什么?小姚臉一紅,拋開了陳元的胳膊,從雨傘下走了出去。小姚說,我只是覺得它們好可愛,就指給你看看,你可別誤會呀。你要求不高的話,那就給你介紹一個吧。
陳元說,你很愛他吧?小姚說,其實談不上愛不愛,這門婚姻是我媽點頭的,我媽喜歡他,因為他長得帥,還有那份銀行的工作,工資很高,又很安穩。開始我死活不同意,不同意又能怎么樣呢,他天天來家里混吃混喝,后來干脆搬到我家里不走了。陳元說,于是你就答應了?女人都是被感動的,這樣很正常吧。小姚說,有什么正常的,是我媽把我們鎖在房間里。小姚又停住腳步,回過頭盯了一眼陳元說,你還有什么就問吧。陳元笑了笑說,你們在一起也是你媽逼的嗎?小姚說,這個倒是沒有人逼,開始幾個晚上,我一直不敢入睡,第三個晚上實在招架不住了,把心一橫就睡著了。
小姚說,那天之后,我就懷孕了;我懷孕之后,就領了結婚證,但是與他領完結婚證,酒席都還沒有辦呢,他就死掉了,你說說這個節奏,不是把我往絕路上逼嗎?小姚又回到了現實之中,一下子變得凄切起來。陳元安慰她說,我覺得一定要生下來,不管誰以后娶了你,應該都很樂意接受的,娶個老婆還能送個孩子,這占了多大的便宜啊。小姚說,都像你這么想就好了,其實我也是這么打算的,孩子又不是他一個人的,所以我一定得生下來。以后改嫁的時候,人家要娶就連孩子一起娶,不然就拉倒。
陳元再次把小姚拉到了傘下。陳元說,你現在是有孕之人,怎么敢淋雨呢?小姚回到傘下,又輕輕地攬住了陳元的胳膊。小姚說,我找你,其實不為孩子,還是為怎么安葬他。陳元說,是為墓碑落款嗎?正好走過胡總編的墓旁,陳元指了指說,你看看這塊墓碑,有什么想法嗎?小姚說,單單一個“妻子佚名敬立”,一是說明還沒有子女,二是妻子要改嫁了。不過覺得好奇怪呀,這世上有姓鐵的,怎么會有姓佚的呢?會不會是寫錯了?
陳元說,改嫁那是一定的,姓名怎么會錯呢?
小姚說,你認識這個人嗎?
陳元想說,這個人就是自己的老同事,就是自己親手埋下去的,“妻子佚名”其實是虛擬的。陳元還是改口了說,只是我拉來的一個客戶。僅僅為墓碑落款糾結的話,這也沒有什么為難的,該怎么寫就怎么寫。孩子還沒有出生,還不曉得是兒是女,而且還沒有來到人世呢,就刻上了墓碑,有一些不吉利,所以還是寫你一個人比較好,“妻子小姚敬立”。反正你和他是合法夫妻了,最后一次盡點妻子的義務,署個名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。
小姚說,只是現在的問題,不是怎么埋他,而是把他埋在哪里。陳元有些不明白了,說當然是埋在上海呀,你是上海本地人,馬上就有他的孩子了,他的根也在上海了,不埋在上海還想埋在什么地方?小姚說,每個人總有一天會死的,你若是在上海結婚了,你有沒有想到一個問題,你在上海有個家,在陜西也有個家,你死之后準備埋在哪里呢?
陳元一愣,他只想過自己怎么活著,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死后。自己有兩個家,他在上海的時候,就特別想陜西的塔爾坪,想自己的老父親,想村子前的那棵大樹,想樹上那群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的喜鵲;回到陜西塔爾坪的時候,他又放不下上海,放不下上海光怪陸離的生活,放不下那么幾個朋友。還有一點點放不下的,是自己親手埋下去的那個胡總編。過年過節時,順便還得給他擦擦墓碑。
小姚說,我是無所謂的,我還這么年輕,肯定會再嫁人的,不會替他守寡的,也不會與他埋在一起。但是他有兩個家,我媽堅持要把他埋在上海,說是孩子馬上就出生了,總得讓孩子明白父親在哪里吧,清明冬至的時候,還有人給他掃個墓吧。我懷孕的事情一直還瞞著他爸媽,所以他爸媽死活不同意埋在上海,說是除非我一輩子不改嫁,一旦改嫁了,把他埋在上海一個親人都沒有,多孤單啊。兩家人在他尸首面前,吵得不可開交。我實在沒有辦法,就想到你了,我想你在這里工作,應該見多識廣,總歸有辦法的。
陳元確實見過不少,但是大部分爭吵的,基本是財產分割,壁葬還是草坪葬,往墓里埋金項鏈呢,還是埋玉手鐲,也有為照片和署名的事情爭來爭去,但是小姚家的這種情況,還是第一次聽說。其實兩家人說得都有道理,陳元一時有些犯難了。
九、一個分裂的人需要兩個碑
在十點多鐘的時候,雨說停就停了,霧也全部散掉了,太陽一下子就露出個紅屁股,又是一個潑辣的好天氣。
小姚離開墓園的時候,陳元給單位請了個假,說是去外邊接一單生意,于是背著個包就隨小姚出門了。兩個人坐在公交車上,小姚說,你有辦法了嗎?陳元說,還沒有呀。小姚說,那你跟著我,是想送送我呢,還是想去我家看看?陳元說,這不是一舉兩得嗎?我想見見你媽和他爸媽,也許會說服他們的。小姚感激地笑了笑說,先謝謝你了。他爸媽是鄉下人,還好對付點,我媽卻兇得出奇,說不好還要打你耳光的,你可得有思想準備呵。陳元也開玩笑說,上海丈母娘難纏是出了名的,我一個大男人讓她打去好了,怕什么。小姚說,誰是你的丈母娘啊,這便宜你可不能亂占啊,我聽了無所謂的,若是讓她聽到了,恐怕不打耳光了,要朝你動刀子了。陳元朝著小姚靠了靠,然后夸張地說,這么嚴重呀!
小姚家住楊浦區,與同濟大學僅隔著一條老式里弄。陳元跟著小姚穿過巷子的時候,透過一扇玻璃窗子,看到黑壓壓一群學生正在上課。陳元有點好奇,就立在窗子外邊向里看。只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師,正在黑板上刷刷地寫字。他在黑板上抄寫的,不是數字公式,也不是英文單詞,卻是一首詩歌,看來這是一節文學課。詩歌的題目也很有趣,叫《雙碑記》。有個小說叫《雙城記》陳元是讀過的,但是《雙碑記》陳元聽也沒有聽過,不曉得是哪朝哪代出自何人之手,究竟又是什么意思呢?
五分鐘過后,老師把一首詩抄寫完畢,就背著雙手朗讀了起來,陳元與小姚沒有聽得太明白,只隱隱記得幾句:
我漂泊的一生
可能需要兩個墳墓
一個要用故鄉的黃土掩埋我的影子
一個要用他鄉的火焰焚化我的肉體
我在此立下一份遺囑——在我死后
僅剩下一把骨頭與幾朵白云的時候
請不要讓我自己和自己分開,分開
在那塊金色的麥地里無名的小河邊
為我的肉體與靈魂再安排一次重逢
讓它們相互擁抱一下相互滲透一下
我這世上最弱小最動蕩的一根雜草
怎么經得起凌厲的風
撐得起兩個碑
陳元十分激動,扭過頭問小姚,你聽懂了嗎?小姚搖了搖頭說,不懂,一點都不懂。陳元說,說的是一個游子離開了家鄉,比如像我吧,在死的時候要求建兩個墳墓,一個用來埋我的影子,一個用來埋我的肉體,簡直寫得太妙了!小姚說,不明白妙在什么地方。陳元說,你老公他在哪里?小姚說,他這人不壞,這會兒應該在天堂吧。陳元說,我說的是他的骨灰,骨灰是不是存在殯儀館里?我們去殯儀館吧,一會兒你就明白那首詩妙在什么地方了。小姚說,你還有心思談什么詩嗎?陳元說,我們去殯儀館不是談詩,而是解決你的煩心事,我保證我們到了那里,問題都不是問題了。
小姚說,你想到辦法了?陳元說,那當然了,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情。小姚說,什么事情你說吧。陳元說,若我把這件事漂漂亮亮地化解了,而且不傷兩家人的和氣,你怎么謝我呢?小姚指了指自己的腹部,笑著說,我讓肚子里的孩子認你做干爹吧。陳元說,誰稀罕呀,親爹還差不多。小姚說,那你想怎么樣?陳元說,不想怎么樣,就想親他一下。
小姚說,這個呀,現在就滿足你吧。小姚說著,就雙手叉腰地橫在陳元的面前。陳元蹲下去,把耳朵貼著小姚的白裙子聽了聽,然后說,他害羞了,躲著我呢,而且隔著兩個世界,我親不到他呀。小姚說,起來吧,男人那點小九九,以為我不曉得。陳元站起身,摸了摸自己的光頭,從樹上摘下一片梧桐葉子,對著梧桐葉子嘖嘖地親了幾下,然后獨自朝前走了。
陳元與小姚來到殯儀館的時候,已經是下午兩點鐘左右。殯儀館里排滿了各式各樣的告別儀式,人們清一色地穿著黑色服裝,胸前別著白色小花,眼里噙著淚水。四處傳來凄慘的哀樂,和撕心裂肺的哭號聲。有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,也許是失去了什么至親之人,由于過度悲傷就暈過去了,被急急地抬上了救護車。
小姚臉色一陣蒼白,一下子蹲在地上。陳元十分擔心地說,我們走吧,你這身懷六甲之人,哪能受得了這個刺激。小姚說,正事還沒有辦呢。陳元說,你到對面喝口東西,稍微等我一會兒。于是扶著小姚進了一家咖啡店,幫她點了一杯鮮榨橙汁,然后要了寄存骨灰的單據,獨自一個人再次拐進了殯儀館。
二十分鐘后,陳元從殯儀館里出來,左右兩只手中各提了兩個東西,均是用紅布包著的。小姚便問,你提的是什么?陳元說,你老公的骨灰呀。小姚說,我只有一個老公,為什么變成了兩個?陳元說,你有一個老公不假,但是你的老公是分裂的。小姚說,這怎么講呢?你這是在罵他嗎?陳元說,逝者為大,我哪敢罵他呀。其實我也是分裂的,我們有一半血脈在陜西,有一半血脈在上海,那位老師剛念的那首詩,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,我們這種人是需要兩個墳墓的。
小姚說,也就是說,你把他給一分兩半了?陳元說,是呀,這不就解決問題了嗎?一份給你留在上海,一份讓他爸媽帶回陜西,不就兩全其美了嗎?小姚有些不高興了,說這不等于把一個人砍成兩半了嗎?太殘忍了吧。陳元說,人是人,骨灰是骨灰,那是不一樣的。小姚說,你只聽懂了那首詩的前半段,后半段你是沒有聽清楚呢,還是不懂裝懂?詩人說得很清楚了,是千萬別把他分開,他生前已經很可憐了,不想在死后還要兩地分離,還要兩地奔波。
陳元一愣,對黑板上的那首詩,他一半聽得含糊,一半理解得還不透徹。陳元說,小姚啊,你學什么專業的?小姚說,中文啊。陳元說,是本科嗎?哪個學校畢業的?小姚說,混了個小小的研究生,就剛才那個教室。陳元摸了摸自己的光頭,呵呵地笑了說,原來如此!你這么厲害,竟然故意糊弄我,說你不懂什么詩歌,這才是裝的呢。不過我要打擊你一下,那首詩你是理解得比我深刻,但是有些事情你未必比我想得清楚,我問你,天下有幾個孔子?
小姚說,就一個啊。陳元說,孫中山有幾個?小姚說,也一個啊。陳元說,那天下有幾個孔子墓?又有幾個孫中山墓?據我所知,肯定不止一個,有些墓里埋著什么你曉得不?小姚嘟噥著說,墓里還能有什么,肯定是尸首了。陳元說,你錯了,有的墓里埋著尸首,有的墓里埋著的僅是幾件衣衫和帽子,所以才叫衣冠冢。
小姚說,這又說明什么呢?陳元說,起碼能說明幾個方面,一是有點本事的人,他的墓或許就不止一個;二是這骨灰,你就保證百分之百是你老公的?我剛才一個人去殯儀館干什么了?我新買了一個骨灰盒,取出了你老公的骨灰,平均分成了兩份,分裝在了兩個骨灰盒里。不瞞你,我不小心把一把骨灰撒在地上了,我很內疚地把它們一點點掃起來,自然掃了一些灰塵進去了,你明白工作人員說什么了嗎?他們說,有這個必要嗎?在火葬場的時候,大家的骨灰早就混在一起,不單純是一個人的了。最后,這死人的墓是什么?一個象征而已,其實里邊埋著什么很重要嗎?一點都不重要,安慰活著的人而已,讓活著的人有個寄托,感覺他們還在那里。
小姚似乎坦然了起來。她笑了笑說,你挺會開導人的,是不是在這里練出來的?陳元說,當十幾年的記者,張狂得不得了,那其實是虛度光陰,倒是這段時間進了墓園,有事沒事就去墓地轉圈子,和地下的人聊聊天,想得也就多了。所以,你萬事都要想開一點,人生在世就這么回事,自己順心就好。小姚說,你原來是做記者的,怎么不告訴我呢?陳元說,我們認識才多久,怎么告訴你呢?小姚說,為什么跑到墓園了?反差太大了吧。陳元說,被人炒魷魚了。小姚說,肯定是為了女人,看你這樣子應該挺討女人歡心的。陳元說,你真是冤枉我了。小姚說,你也不像是沒有能力的人,誰這么沒有眼光敢開除你?陳元說,說來話長啊,這個人如今已經躺在長壽園了。
陳元干脆把胡總編如何跳樓,如何人走茶涼,如何與老高把他給埋了,如何在墓碑上寫了“妻子佚名敬立”,前前后后就說了一遍,聽得小姚一陣感慨,又是眼淚汪汪的了。
小姚說,接下來我們怎么辦呢?陳元說,還能怎么辦?我剛才已經說了呀,把兩個骨灰盒,一個埋在上海,一個埋在陜西,然后分別再立一個碑,不僅對兩邊都有個安慰,對你老公來說也應該是好事,他死了死了,也不用兩地跑來跑去了。小姚說,聽你這么一講,還真是一個很妙的辦法,但是把一個人分成兩個人,埋在兩個地方,老人們會同意嗎?陳元說,你傻呀,我們不告訴他們,怕是一輩子也不會穿幫吧?
小姚癟了癟嘴,要請陳元喝杯咖啡。陳元提了提手中的兩個骨灰盒說,我手中提著的,像不像他的兩只眼睛?等把這個冤家安排妥了,你再請我喝酒吧。
陳元與小姚從咖啡店出來,已經是下午三點鐘,太陽已經有些傾斜了。陳元把兩個骨灰盒中的一個,又重新寄存到了殯儀館。提著另一個就回家了?;丶抑?,先去了一趟火車站,購買了兩張前往陜西的火車票,然后去了一家小旅館。公公婆婆每次來上海,小姚她媽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,說人家傻哩巴嘰的也就罷了,還說人家身上有洗不掉的味道,所以公公婆婆從不愿意住在小姚家,而是住在了附近的小旅館。
到了小旅館,小姚對公公婆婆說,我已經想通了,他去世之前就特別想家,幾年時間頭發都想白了,不能讓他死了還要想家呀,其實他一點都不喜歡上海,整天說上海風塵大,又潮濕,吃不慣這里的東西。你們就把他帶回陜西吧。兩位老人聽了,一下子哭了說,這是真的嗎?你這孩子太賢惠了,親家母那邊會同意嗎?小姚說,這個工作我來做,你們就放心吧,只是我現在走不開,不能隨著你們回陜西安葬他,等過些日子我就回去給他上墳。兩位老人說,那孩子的骨灰呢?骨灰在什么地方?小姚說,我讓人給你們帶過來了,火車票也已經買好了,今天晚上就可以動身了。
小姚說著,又掏出五千塊錢,遞給兩位老人說,你們回去,給他選個向陽的地方,他在世的時候喜歡曬太陽;若是方便的時候,墳頭上給他栽一棵銀杏樹,他特別喜歡銀杏樹金黃的葉子;好好地給他立一塊碑,別忘記把我的名字也刻上去。
三個人說著說著,又抱在一起一場痛哭??尥炅?,兩位老人收拾了東西說,時間也不早了,我們還是直接去火車站吧。陳元攔了一輛出租車,四個人直奔火車站而去。進站的時候,骨灰盒交到了兩個老人手中??粗鴥蓚€老人提著一個紅色的布包,留下蒼白而蹣跚的背影,陳元也禁不住落淚了。
他不明白自己死后的那一天,是否也會出現此時的一幕。
十、人被刻上墓碑宛如長了根
小姚把安葬另一半老公的日期,定在了某一天的上午。陳元本打算放在周末的,周末大家都不上班,比較清閑,但是小姚她媽說,落葬哪能隨隨便便的。于是請人正正經經地查了個日子,這個日子不是周末,所以陳元與小姚各自請了一天假期。落葬的那天,陳元預訂了一輛出租車,在太陽剛露出個小腦袋的時候,就守候在了小姚家的樓下,接了小姚母女,去殯儀館取了骨灰,就徑直向長壽園趕去。
小姚她媽見了陳元就問,你是誰呀?陳元說,一個朋友,阿姨你以后就叫我小陳吧。小姚她媽轉身問小姚,什么樣的朋友?你說說是什么樣的朋友?你可是披麻戴孝之人,可不許有什么花頭。小姚說,還能是什么樣的朋友,人家小陳是長壽園工作人員,當時安葬我爸的時候,就是他幫忙選的墓地,我公公婆婆之所以同意把兒子安葬在上海,也是小陳苦口婆心說服的。小姚她媽說,那今天要他這個外人來干什么?小姚說,你這么大一把年紀,我又是個孕婦,小陳不上門服務,誰幫忙捧這個骨灰盒?再說了,這是葬禮,又不是什么稀罕的宴會,不是人家仗義,才懶得參加呢。陳元笑了笑說,萬一有個什么事情,我就是幫個手,你放心吧,阿姨。
出租車走的是滬青平高速,開上高速十多公里的時候,小姚說,司機,能停車嗎?司機說,高速啊,你要干什么呢?小姚說,肚子痛,怕是要上廁所了。司機說,你得忍著點,就是我能停下來,這無遮無掩的,你也不方便吧?看小姚臉色蒼白,陳元說,師傅,你就靠一下邊吧。陳元早上訂車的時候,司機還以為撈了個大魚,后來發現這單生意是送葬的,覺得十分晦氣,就反悔了。陳元說,你拉了我們,肯定會發財的,逝者會保佑你的。司機說,你幫幫忙吧,他又不是我什么親人。司機正要調頭離開,陳元遞了支煙過去說,這世上除了親人,還有其他關系,不瞞你,他也不是我的親人,上次我埋過一個人,不但不是我的親人,還是我的仇人。司機說,這年代,你蒙誰呀。陳元說,你是出租車司機,有個記者陳元你曉得吧?司機說,他替我們維權,當臥底調查黑車,險些把命都搭上了。陳元說,如果我是陳元呢?司機說,如果你是陳元,那就是我們的恩人,這趟我就免費拉你。陳元明白,只要他掏出身份證,證明自己就是原來那個記者,司機肯定就會免費的。陳元覺得司機也不容易,于是說,我不是陳元,不過是陳元一個同事,我現在在長壽園工作,你就看在這個份上,跑一趟吧。司機是個善良的人,便答應了。
如今又生事端,司機靠了邊說,這小囡懷孕了吧?小姚她媽說,你怎么看出來的?司機說,你別管我怎么看出來的,我一個出租車司機,為人送送葬,也許是積德的事情,但是這肚子里的孩子,哪受得了這個陰氣?我看她不是要上廁所,弄不好會動了胎氣的。
小姚母女急急下了車,只聽到車后的小姚哭了起來。陳元問,出什么事情了嗎?小姚她媽驚慌地說,師傅,果真被你猜對了,我家小囡見紅了,得趕緊送醫院啊。小姚她媽也哭了,埋怨小姚說,勸你幾天了,你哪能隨便摻和的。小姚說,他好壞是我老公,懷著的好壞也是他的孩子,我們不送他一程能忍心嗎。
陳元把小姚扶上出租車,對司機說,你能不能調頭?司機說,調頭?高速路怎么調頭?陳元說,你就調頭吧,有事情我擔著吧。司機說,逆向行駛怕更誤事的,這樣吧,前邊就是趙巷出口,我們先下高速再調頭吧。當出租車下了高速,小姚她媽攔住陳元說,你抱著骨灰盒,去醫院也不方便,你就等在這里吧。陳元對小姚說,你看呢?小姚說,你放心,我不會有事的。陳元說,我等在這里也不是個事情,你們同意的話,我一個人把他給埋了吧。小姚她媽說,小陳啊,那就拜托你了。
陳元于是叮囑了幾句,獨自一個人下了出租車。陳元想攔輛車,沒有直達墓園的公交,這么偏遠的地方也沒有出租車。中途倒是有幾輛黑車開了過來,人家問,你去哪里?陳元說,我去長壽園。人家就警覺地問,你提著什么東西?陳元說,骨灰盒呀,你不認識嗎?人家一下子明白,這是要去長壽園落葬,于是破口大罵著說,媽勒個逼,你見鬼去吧。紛紛開著車一溜煙地跑掉了。
陳元是步行回到長壽園的,到長壽園已經是下午一點鐘了。墓地早就預訂好了,選在了胡總編的隔壁的隔壁。幾個工人早就挖好了墓穴,運來了墓碑,見骨灰遲遲不來,于是躲在旁邊的樹林子中乘涼??匆婈愒嶂鴤€骨灰盒,滿頭大汗地走了過來,一個工人抱怨說,你看看什么時候了?陳元說,午飯時間呀,忙完了我請你們吃飯。工人說,午飯就免了,你請我們喝酒吧。
在路上,陳元已經備好了兩瓶五糧液。大家一邊喝著酒,一邊就把人給埋掉了。有個工人在離開的時候,對陳元說,你的事情,我們都聽說了。陳元說,你們聽說什么了?工人說,還能有什么呢,義葬老領導啊。陳元說,若是攤在你們身上,你們也會這么干的。工人說,今天埋的這個人,又是你什么人?陳元說,兄弟呀,墓碑上不是寫著的嗎?工人說,你哄我們呀,人家姓吳,你姓什么,你姓陳,怎么可能是兄弟呢。
幾天前為小姚老公預訂墓碑的時候,小姚聽從了陳元的建議,同意在落款處只寫“妻子小姚”,并沒有寫孩子的名字。孩子還分不出男女,誰也不清楚將來會是什么樣子,說個不吉利的話,萬一這孩子夭折了呢。陳元打電話對小姚說,不如算我一個吧?小姚說,你跟他有什么關系?陳元說,我跟他沒有一毛錢關系,但你是我的朋友,有了你,我們就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了呀。小姚以為陳元是開玩笑的,在電話中對陳元說,行啊,隨便你吧。在如何界定他們之間關系的時候,陳元是犯過難的,又打了一個電話給小姚,小姚想了半天說,你有沒有覬覦人家妻兒呢?所以叫“敵人”如何?陳元說,你真是冤枉我了,我這是做善事,想替他照顧你們呀。陳元放下電話,決定把自己放在小姚后邊,在自己名字前邊加一個“兄弟”。雕刻墓碑的人說,你是不是搞錯了?哪怕雙胞胎,要么“兄”,要么“弟”,怎么可能是“兄弟”呢?陳元笑著說,人與人之間一定得分出大小來嗎?那些分不出大小的呢?!陳元心里明白,他這個“兄弟”其實就是“哥們兒”的意思,難道有誰規定就不能給哥們兒立塊碑?最后出來的墓碑上,立碑之人就變成了兩個,一個是“妻子小姚”,一個是“兄弟陳元”。
有個工人似乎喝多了,臥在新起的墳頭上,說,陳元啊,你是外鄉人,我也是外鄉人,你在長壽園工作,我也在長壽園工作,我們是不是有緣?陳元說,當然了,這是上輩子修得的緣分,至少要修兩百年吧。這個工人年齡不大,不到三十歲的樣子,卻頂著一頭白發。少年白說,你這么講義氣,我托付你個事情吧。陳元說,你盡管吩咐。少年白說,我哪天不小心死掉了,比如給人抬墓碑的時候被砸死了,或者是給車撞死了,你得把我埋掉,一定要埋在長壽園啊。陳元說,你這么年輕,哪有這么容易死的。
少年白提著個瓶子,朝著陳元碰了碰,仰著脖子又喝了兩口,然后醉醺醺地說,你是好人,哥們兒,我敬你一杯。說完,就不省人事了。
陳元懶得管他,想醉就隨他去吧。陳元看了看雕刻著自己名字的墓碑,一半被埋入泥土之中,一半隱現在青青的草叢之間,他想起了《百年孤獨》里的話——有一個親人埋在這里,這里才是你的故鄉。他感覺這塊墓碑和胡總編的墓碑,不是別的,仿佛是自己一下子長出來的根須。
小姚被送到醫院之后,醫生說是過度疲勞,開了幾針黃體酮,要求好好靜養一陣子,便會安然無恙的。半個月后,小姚就基本無事了,那天中午,她趕到了長壽園。陳元說,你來干什么?小姚說,我不放心,就來看看。陳元說,看誰呢?看地下的,還是地上的?怕我會拋尸荒野嗎?小姚說,當然一起看了,其實最想來的不是我,是它你曉得不?跟在小姚后邊的是一只泰迪,明顯是土洋雜交過的品種。
正是午飯過后,夏天的長壽園顯得格外清靜,樹叢之中傳出一陣陣知了聲,像是從地下發出的呢喃。有幾名工人,坐在樹叢中閑聊著。那天喝醉酒的少年白,從剛剛收攏來的垃圾堆里,拾起一束康乃馨。墓園里的垃圾與外邊的垃圾是不同的。外邊的垃圾大多數是臭氣熏天的廢物,而墓園里的垃圾大多數都是鮮花。少年白捧著那束鮮花,在鼻子前聞了聞,遞給了另一個女工,兩個人依偎在一棵樹下。他們并不在乎康乃馨的意義,也不在乎它從哪里來,他們只明白它很美,它很香。他們靜靜地欣賞著它,不時地嗅著它,偶爾還掐下一朵,喂給不遠處的麻雀。
陳元順手拾起了另一束玫瑰遞給了小姚。小姚說,人家祭祀用的,你怎么送給我呢?似乎是在咒我。陳元說,有什么關系呢,不都是玫瑰嗎?小姚說,我老公就在眼前,你就不害怕他嗎?陳元說,我和他是兄弟,相互總得干點什么,不然要兄弟干嗎呢。
泰迪狗走進長壽園,像是回家了一般,開始興奮起來,一邊叫著一邊嗅著,徑直向一塊墓地沖去,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。陳元說,不會跑丟了吧?小姚說,不會的,它這是找主人去了,自從我老公去世后,它整天亂吼亂叫,煩燥不安的樣子。陳元說,是他養的嗎?小姚說,是他收留的一只流浪狗,他說自己也是一只流浪狗,所以就在一個大雨天收留了它。
陳元與小姚來到墓地的時候,那只小狗果然安靜地伏在墳頭上。直到多年之后,在長壽園里,大家都會看到那只雜交的泰迪,它枯瘦如柴地伏在一塊墓碑前,餓了的時候就會站在路邊,表演一個直立或者轉圈子的動作,向行人討點吃的。有人試圖用幾塊骨頭,想把它帶走,當它吃完了東西,便會淡淡地調頭而去,重新回到主人的身邊匍匐著。
它不是希望主人能夠起死回生,而是陪著自己的主人讓他不再孤單。
(刊于《江南》2015年第5期,《小說選刊》2015年第10期、《中篇小說選刊》2015年第6期轉載,入選《2015中國年度中篇小說》、《中駿杯中短篇小說獲獎作品集》、小說集《地下三尺》。獲《小說選刊》(2014-2015)雙年獎,入圍第四屆郁達夫小說獎、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終評。)